爱抚小说网免费提供高阳的小说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未删节最新章节
爱抚小说网
爱抚小说网 穿越小说 都市小说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总裁小说 玄幻小说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架空小说 网游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综合其它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推理小说
好看的小说 绣衣云鬓 娇艳人生 沉鱼落雁 狂风暴雨 茹母含新 风流记事 艳福不浅 岁月人生 极品流氓 朝夕承欢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爱抚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19794 
上一章   第十九章    下一章 ( → )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压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看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除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的扎脚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佯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恨极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两夭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柬,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

  “喂,喂!”周老五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一样,就想做清一,所以张子仍旧很松。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刘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说是“请骰子吃酒吃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袭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洋。赌钱失,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子抗洋’!”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

  “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笑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饭好吃,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象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里黑的一点格外触目。极静的屋子里,立刻晌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欢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喜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极杂,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遥儿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察”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代的话。这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二字,藏入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口出来,就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情,自然会答应。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易,自然也有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

  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

  “认是认得,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他一,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WwW.IfUxs.cOm
上一章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下一章 ( → )
爱抚小说网为您免费提供高阳的小说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未删节最新章节,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完整版在线阅读下载,页面无弹窗,喜欢就与你的朋友分享吧,爱抚小说网是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免费阅读首选之站,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无广告精心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