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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抚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天山飞侠  作者:还珠楼主 书号:41004  时间:2017/9/18  字数:35447 
上一章   第八回 一旅望中兴 此地有崇山峻岭 沃野森林 夏    下一章 ( → )
二人都是疾行如飞,柳又是初用甲马,觉着身子似被什东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去。大雪广漠,寒风凛烈,上来换气都难,驰过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随便开口,原非易事,又曾受过告诫,不令传人,初意陆萍不间,自以不说为宜,但是长此不说也觉不对,何况塔平湖还有恩师在彼,如何忍心隐瞒不说实话?越想心越不安。后来一想,自己如无恩师与五师伯,怎得有此缘福?纵然为此受过,也须实说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决不下。飞行迅速,赶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离亮还早。陆萍见已不会误事,便令少歇,遥望大漠庄灯火已为密云所遮,只隐隐现出半天红影。柳方想开口,忽听几杵钟声甚是嘹亮,由山口内远远传来。陆萍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得恰好,快进去吧。”随领柳往山口内走进,这时相隔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严冬沙漠,本就终冻云密布,星月无光,又当月终,越发晦,到处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练过几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来。柳见谷内黑暗异常,一片沉寂森景象,休说光亮,更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是一味酷寒,连风都没有,比起大漠庄火树银花光明世界,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会便是元旦,听二李弟兄说,这里倚山面湖,形胜天然,不特风景极佳,地势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产丰饶,随着师祖父子,奉着前明正朔,避地隐居的遗民志士英雄豪杰,连各人的亲族徒众,有好几千家。新疆自来地广人稀,照此情形,差一点的大城镇也没这里人多,又过着世外桃源的安逸日子。听说老师祖情俭朴,不喜奢华,这集众耕作的地方,年下风光多少也该有些点缀,怎会静的,到了门前还见不到一点灯光?莫非这里另有规条,全山人众祭完神便自安睡,连岁都没人守么?心正奇怪,忽听陆萍催走,人已当先前驰。

  柳飞驰了这一程,飞行甲马已能运用自如,一见陆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中黑暗静寂大出意外,敌人刚被五老用计逐走,同时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辈异人要寻妖僧报仇随后追去,心疑山中也许有什不测之事发生,一面行法,脚底加急,尾随在后,一面留神观察。那谷口外面两崖对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来丈,相隔颇宽,毫不起眼,谷内地势更广,尽是冰雪布的大小土堆,起伏错落,越发散漫,前面昏沉沉似有一片浓雾。飞行迅速,走了一会,照着大漠庄所闻入谷里程,已将到达,还看不到一点湖山影子。方疑雾气大重,前面陆萍倏地止步,高声唤道:“哪位弟兄在此轮值?

  柳初次进门,可将门户稍微移开,使他见识见识,省得由黑地里要我拉着他走。”语声才住,便听远远有人应声答道:“陆五哥回来了么?怎去了这大时候?再不回来,十四妹又要去催请了。适才总寨传令,说是要等两位远客到来,参与我们第七次开山盛典,加以辰时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开山,命全山人众各自随意安歇一会。神已祭过,又无什事,大家谁也不肯去睡,自各寻乐守岁。我们在此该班,闲得无聊,找了两位弟兄,在望楼上饮酒掷将军令呢。阵门已由鲁八哥去开放了,好在还早,你两位到我们这里来,饮两杯热酒玩一会如何?”陆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将军令有什意思!

  我在五老庄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会享福,那花灯从古未有,简直不似人力所能制作,热闹极了。看五老夫和同座诸老辈的意思,后许要来呢。”

  正说之间,柳猛觉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来立处乃是一条狭长峡谷,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边入口危崖上所悬大红纱灯。等随陆萍走进,便见大片湖,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滨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罗,尤奇是湖水并未结冰,依然清波浩,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岭蜿蜒,远远将湖环住,水旱田亩、果林菜圃到处都是。因值深夜,虽看不出有多少里方圆,就着眼前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庄大得多,觉着五老庄全景聚在一起,尽管楼台亭馆金碧辉煌,泉石花木匠心独运,壮丽裔皇无异仙居,看去总有一半似出人工所为,除伏波呷中胜景未得游览,又值隆冬严寒冰封雪,好些地方俱被遮没不能现出以外,此时庄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无佳趣。这里虽也一样雪积冰凝,但是四山环拱,一水中涵,旷字天开,田原妩妩,开旷清丽,别具一种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点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胜,也没有大漠庄银花人树仙馆明灯红霞丽霄彩云匝地那等繁华褥丽,但是山上下人家园林以及环湖一带,点着千万盏一红纱灯。另外每隔一二数十步便有一个宝塔形的铁架,里面燃着一种如人臂长约丈许的蔑制火缆,好似经油浸过,火力极强。山上有一幢形似庙字的大房舍。由门前起直达湖滨,更有两列铁火架,里面烧着整个燔柴,连同那许多灯光火光,照得到处通明。

  因值年底大雪之后,所有树木俱都积冰雪,玉树琼林之中,掩映着万盏红灯,煞是好看。那先答话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设在来路入口右侧危崖顶上,亭甚高大,面面皆窗,崖上山石错落,十分险峻,左侧全被山石林木挡住,只有三五红灯隐隐闪动。

  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单薄,身法却极轻快,正由左侧密林中飞也似跑出,相隔那亭还有五六丈,只一纵,便和投林飞鸟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内,仿佛说了句“果然是有点冷”底下便有数人接口,说笑起来。

  再看前面,人家虽多,由山上到山下,仅看到一二十个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远一段才发现一两个,都是一的反羊皮衣帽兜,手持钩竿、长大火钳,有的身后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铁架中添续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却多,各穿着各锦绒制的皮紧身,下有绑腿,系皮带。偶有几个穿着大红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顶三元护耳银鼠出风的各缎里皮帽。这些男女幼童,最长的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连四五岁的都有,通共约有五六百之多,却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个,各自结伴玩耍。有的放着花炮,有的点着极讲究工细各种鸟兽虫鱼形相的各纱灯,山上下,滑雪飞驰为戏,年虽幼小,身法和脚底均似得有高明传授,甚是轻快稳定。有的聚在一起,借着灯光踢毽为戏,各使出许多花样,一身解数,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

  另有两处女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萧摩笛,音声清妙,响动水云,端的是,五花八门,说之不尽,各有各的妙处,迥非寻常人家儿童所能比拟。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个大花园,人家全是敞屋,随着山水形胜,因势利建,只有房舍门窗户壁,并无垣墙,又当除夕,家家红烛高烧,人都聚在里面行乐守岁,天气又冷,成年人只沿途各处守望添火的一二十个,直形成了一个儿童独有的乐土,由不得使人见了羡,触动童时嬉游情致。

  柳方觉有趣,又听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唤道:“当真陆五哥就不上来坐一会么?”

  陆萍回头,笑答道:“我已两三夜没睡了,趁这点闲时候先歇息一会。你们自掷将军令吧。”说罢,又催快走。柳随着飞驰,沿途遇见好几处男女幼童,见了陆萍,各按辈份为礼,兄长伯叔,纷纷笑语相唤。陆萍只把头一点,口答:“你们好好玩乐,天亮再见。”话未说完,人已驶出老远,晃眼赶到山脚,那所形似庙堂的房舍,近看规模越发崇阂广大,气象庄严。陆萍却不上去,引了柳,沿着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马,拾级上升。刚往山坡上面琼林之中穿人,便听前面有人笑说道:“陆老五怎没信实,却教我们远客久等?”同时又听一人道:“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辈言如律令,向无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来么、怎的陆五哥一去就把他带回来了?”柳一听是师父周谦口音,不心花大开,也不顾再听双方说笑应答,忙赶过去一看,对面来五人,师父果在其内,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临别时拜见过的两位师伯,一个红脸矮胖子,看去面容光润,目光如电,年纪似乎未老,却生着一部极长美髯;一个面貌清秀,前朝山人装束的瘦长子,年纪仿佛更轻。周谦随向那同行四人引见道:“这位是甘肃新来的大侠王狮叟老前辈,承他老人家不弃,与我们忘年论。你也高攀,称他师伯吧。这位胖胡子是我们的好友,和你王师伯同一外号,老少年马玄子,其实他比我们大不多少,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称渭。你也随着叫他师伯。这两位师伯是你本门中尊长,前已见过,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师伯铁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师伯巨灵掌马骗。你都上前拜见。”柳忙即一一跪拜。

  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头虫,有什意思!快些起来,我们去吃淳于二妹的卷去吧。”陆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这位女易牙又见我不得,没的新年新岁招她骂我矮鬼!她多丑是个女的,又没法和她计较,这美味我无福气消受,你们自请,可把柳带去。我往周老二书房打一个盹,不是好么?”周谦方笑说:“你不去不热闹,好些弟兄都在,那里卷之外,还有风腊鸭盹、腊山脯、桂花糟鹅、风腌笋脯等好酒菜和绿云香稻稀饭,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糕、玫瑰年糕,这都是你平极爱吃的东西,大概还有专为你预备的。我们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参与完了开山盛典,再想主意寻乐,索到初一烧完夜香之后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陆萍笑道:“你不用说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馋我!一则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则大漠庄那里厨司并不在丑姑娘以下,味道各檀胜场,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应陈设器皿和颜色搭配,却比丑姑娘讲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够了数,那酒尤为醇美,如非别时郝五老侠给我一粒醒醉丸将酒解去,几乎醉倒那里。好容易得点闲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们去引逗这位丑姑娘取笑呢?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自请吧。”说时,柳瞥见路侧一株大松树后,轻悄悄掩来一个身量矮、头生角的红衣丑女,似在偷听众人说话,陆萍背向松树,毫未觉察。

  柳一则年轻,阅历尚浅,先就以为敌人多,颇有能者,一旦惨败被人逐出境外,连年都不许过,料定决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见,再见那丑女突如其来,虽然长得蠢丑,身法步法却极轻灵,自己如非恭敬师长,不敢与众人并立,退立在师父身后,也不会发现。那丑女好似一心避着前面周、陆诸人,没有留意到自己立处恰在周、陆二人的侧后面,丑女掩藏之处,恰可窥见多半,因见形踪诡秘,不时咬牙切齿,戟指周、陆二人,嘴皮动,好似恨极,正在暗中咒骂,大有得而甘心之状。暗忖:这里的人都是志同道合,情逾骨,并且相遇闲谈说笑,又无避人的话,何须在侧窥伺偷听,又那么恨毒?

  照此情形,此女长得如此丑怪,决非好人,巧还是敌乘着事完,对方得胜心安,除夕欢乐,想不到防备的空隙,突出不意派来的细都说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觑定丑女暗中戒备,一面凑向周、陆二人身侧,刚低声说了句“松!”猛想起这几位师长多半剑侠一人物,岂有敌人到了面前尚无觉察之理?这里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只在十岁以上的,看那脚底和身法,都不似个好惹,敌人能有多大胆子,敢于轻捋虎须?马玄子又正对那松树,断无不见之理。付说淳于师叔之妹淳于荻生相丑怪,五师伯正在谈说,多半就是此女无疑。心念一动,话到口边赶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处观看,陆萍好似没有听见自己警告,仍往下说,丑女忽回头朝自己瞪了一眼,马玄子又口角带笑,这上来,越知后料不差,觉着此举冒失,方自内愧,猛听丑女怒喝:“你这矮东西!”声到人到,灯光之下,只见红影一闪,人已飞扑到了陆萍身前,同时,众人哗笑声中,陆萍也未循声回顾,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飞鸟冲空,竟向对面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树梢上飞去,轻盈盈落在一个横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样,只枝梢往下一沉,连上面缀着的冰雪都未摇落。

  淳于荻怒骂:“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骂你。矮东西,快与我滚下来!”陆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来。我早知道你藏在树底下偷听壁跟了,今天不过话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讳,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里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专一在背后挖苦我,比周老二还可恶,你欺我没你身子矮小轻巧,擒不到你么?你是占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总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么下来尸去!”陆萍笑道:“你这是忌口么?我知你是馋嘴姑娘,要舍不得请客,借题耍赖,把好菜好点心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丢得起这大人,你就守在这里。我等上一会,到天快亮你客请不成时,我自会走给你看。我到旭堂后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干看着不能走进,也是无奈我何。”众人全被引得好笑。继见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齿,将脚连顿,口口声声不与陆萍甘休,周谦方笑劝道:“二妹看我面上,饶了这矮子吧。”淳于荻气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专和矮子通同作弊,变方设计怄我。”周谦笑道:“我知他说你丑你还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宝号,更不合说人家厨司比你讲究,犯了两层忌讳,所以不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闹去,反正今夜没我相干。主人既是虚邀,玄兄老友,王狮兄新来,怎好年夜里没点款待?且同到我原处吃点东西去吧。”

  淳于荻闻言,越发急不得恼不得,方喝:“你只敢把客人请走!”周谦笑嘻嘻正要答话,马玄子口说道:“不要闹了。丑姑娘看我面子,与矮子和了罢。”淳于荻气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马胡子好些,虽也有惹人生气的时候,从不像这两位狼狈,好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请有远方来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面饶他,只是矮子背后刻薄我,此气难消!他不是几夜没睡,想困,又不爱吃我做的菜吗?我就拿这个罚他,要睡,不许;不爱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们到初一夜里,大家都去睡了才许走开,不然,我豁出丢人,与他拼了!休看旭堂住着嵩山少主,我一样也会追进去。我横了,谁都不怕!”马玄子道:“说来说去,只是要他吃你一顿么?这好酒菜还怕没人享受?

  这个包我身上,五弟下来。”陆萍道:“下来容易。话没说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我一下却受不得。”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说话永无更改,娃子脾气,休看气大,说完就完。”淳于荻恨恨说道:“还是马大哥知我是直子,谁似你两个坏骨头,专一耍巧气人,说了不算!你只代我陪客,不许走开,我便饶你。”话未说完,陆萍已如飞鸟下堕,笑嘻嘻立在地上说道:“丑姑娘不要生气,我实对你说,大漠庄我只在四照轩席上略坐,喝了两杯酒,什么没吃。因想和王狮兄长谈,兼尝你的美味,周老二约我同去,我知你见我有气,怕当着人给我下不来,不许入座,明知你急,久等客不见到,必巴要来邀,故意和老二立谈不走,拿话你。你由紫琼窖旁小径上走出,看见有我在此,赶忙绕着松林,掩到那树底下偷听,我和周老二连看带猜,早已料到。这一带玉树琼林,灯火通明,又穿着一身红,有多显目!休说我们,寻常人也掩不住。你没听周老二故意背菜谱么?都是存心,却把你逗得迸,白叫老马他们开胃,何苦?我要是你,偏不许我去吃,那才高呢,气些什么?”淳于荻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好坏骨头!任你说好说歹,我都不听,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我,由你舒服睡去,那办不到!”

  方明矩、马骑同声笑道:“你们再闹,天都快亮了,还消什夜?少时,令姊久等客人不到,又赶来说你几句,何苦来呢?”淳于荻同了众人边走边说道:“我只这一个姊姊,从小相依为命,当然得服她说。这也不是我什短处,我只愁将来她不能常说我哩。

  她这时正和周、鲁、淳于、司徒诸位高谈雄辩,不会来的。”周谦接口道:“只顾说笑,我还有个小徒弟,上次延英集宾馆辞别,你没在场,还未和你引见呢。”随唤柳过来道:“这是你十八师叔,有名的女易牙独角龙女,快些上前拜见。”淳于荻忙道:“我不惯受人礼。天亮山堂一总见礼罢。”柳一听师父招呼,早抢向道旁头下拜。淳于荻连忙闪躲,见人已下拜,又觉不应如此,直说“请起”众人见她慌张,不觉好笑。

  淳于荻骂道:“周老二惯会使促狭!明知我不惯受人礼拜,偏卖他有徒弟,非叫行礼,好引大家笑我。”周谦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辈拜见,乃是正理,如何怪人?”淳于荻道:“我知你两个坏极了。”随对柳道:“你跟你师父学本领,自该用功,千万莫学他和五师伯那样油口滑舌,刻薄讨厌。”柳闻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只得把头一低闪立道旁,等候众人过去再行随走。淳于荻对陆萍道:“你这徒弟倒很规矩,你莫把他教坏了。”陆萍笑道:“你既赏识,我想叫他兼拜你为师,学好手艺,本山好多一个好厨子,你看如何?”淳于荻道:“谁理你这贫嘴!”

  陆、周二人方要开口,忽听前面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这时才把王老大哥请来?又是和陆五兄说笑罢?天都快亮了!”淳于荻忙向众人打手势,不令开口,随答道:“矮子也只刚来,大年夜里,谁还耐烦理他哩!因为等他同行,才多挨了这些时候。”柳一看,那经行之处,乃是一片高大萧疏的柳树林,因值隆冬,树叶早已凋零,冰雪堆积其上,变做万千琼枝玉千,纷坡下垂,再加数十百盏极薄而透明的粉红纱灯,一路高低错落悬将过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辉,到处通明,越显清丽。尤妙是柳林当中有一小溪,宽只丈余,发源之处本在山上,水由高处随着溪,蜿蜒曲折斜下来,到了柳林附近,地势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为直,因上太高,尽管到了平处,其势仍急。水和湖水一样,也未冻结,只水里夹着许多碎冰,清波滚滚,水声汤汤,杂以碎冰撞,发出一片珍琮之声,清越娱耳,两岸高柳琼林,灯光照处,花如雪,泛彩光,好看已极。柳林尽头,一座红栏小桥过去,半山里有三四座石峰,参差兀列。

  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亩大小平地,地势比起溪这面稍高。石峰底下建着一幢舍,甚是宏敞华丽,两旁种着百十竿碗口细的竹子。右侧长廊透迤如带,一路都是木兰花树,与前面松林小径相接。舍前面,平台宽广,雪已扫净。台前一边是大片花畦,一边是二十来株梅花,花开正盛。背倚崇山,面临平湖,更有清溪映带,花树纷罗,这还是在冬令,如当仲花时,更不知何等清丽美妙!那说话的女子正是淳于芳,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隔溪积雪地里,正向众人点手问答。玉树明灯之下,红桥雪地之中,点缀着这么一个玉貌羞花、琼肌胜雪的人物,越觉山林生,仙景无殊,不是尘间所有。

  柳一面心中赞美,一面留神观望,暗忖:这一带的灯并不算多,灯光怎如此鲜明?

  还有本地冬雪严寒,滴水成冰,呵气成冻,连大漠庄中小湖也都冻结,怎这里湖水溪全都清波莹活?溪中虽有一点碎冰,水势这急,也好似别处冲来,不似原冻,天又不是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见。想着想着,已由桥上走过,见桥上悬灯较低,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里面点的并非真蜡,与大漠庄花灯所点之物大略相似,并且上下也设有机簧火引,这才省悟,知是淳于芳向大漠庄男女诸小侠学来的奇制,许是时大促,或是发火燃料所取无多不能遍设,只设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见均是寻常灯烛,并还派有旁人照料,这里独无,途中不见添烛剪火值役的人,便由于此。那湖溪之水没有结冰,却是不解。方自寻思,已随众人走过桥去。众中只有王狮叟是位远客,又是初次入山,主人礼遇甚优。淳于芳姊妹隔溪问答,前面台谢中的人也全数了出来。柳一看,内中只有两位,在延英集宾馆练武时见过两面,并还不知姓名:周谦等众人与王狮叟略微叙谈,正待命柳分别上前拜见,马玄子道:“周老二,我们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磕头虫了。”淳于荻也笑道:“他这是为显他有好徒弟呢,老马你知什么!”淳于芳也摇手拦阻,不令拜见,一面肃客先行,一面接口说道:“这是什话!门人初见师执尊长,哪有不拜之理?只不必这急。雪地里不干净,进屋拜见不一样么?时已不早,幸是今年开山盛典移后些时,不然我们今年除夕消夜,这客不要请不成呢!”说时,众人已历阶而升。

  柳随在后面,见那台榭是一幢舍,分着两层,前面是一个大敞厅,内里陈设异常精致华美,与沿途所见诸房舍情景不同。门外重帘低垂,四壁悬着锦幕。墙壁均是大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坚厚。地上铺着极细的猩红凸花毯,半亩多大。一同大厅,只左偏地上有一大圆铜盘,上面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火盆,盆中兽炭通红,边上放着一个暖酒用的水槽和两把铜壶陶罐,似备茶酒之用,别的更看不出有御寒取暖的炉火等物。按理厅房大大,这一盆火决不够用,可是刚一进门,便觉温香袭人,寒气全消,室如,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设好,圆桌甚大,在厅的左偏。才一进门,淳于芳便邀众人,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道:“柳贤侄,你果然质地心俱是上等,不在你师父这番心思。我昨在大漠庄伤愈醒转,听诸老夸你,我甚心喜。自今起方算是本门中人,从此奋勉,好自为之。今我原请王狮老,你来恰好。你座中尊长有几位均未见过,见过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总行礼,无须挨个礼拜了,起来便可陪坐。

  我们平简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自去。周谦便指未见诸人道:“你大师伯忠孝仙人方端,往云南云龙山去,没有在此。比你长一辈的师伯叔,按结义和入门先后为序,除十三师叔因是本山主人,执意谦逊是按年齿外,余俱不然。因人数太多,偶嫌称谓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来行次称谓的,我所说乃是本门行次。这位是你三师伯火雷剑淳于震。这位是你六师伯鲁瑾,七师伯鲁瑜奉命望亭值夜,不曾在座一人称大行双侠。这是你八师伯小神龙许清寿。这是你十三师叔、本山小主人周澄。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余诸位师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轮值,除九师伯与十一师叔外,月堂开山盛典,全可见面。你同辈的人数更多,有一半在镖局你已见过。现在先向上坐诸位师伯叔行一总礼归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见吧。”说时,淳于芳也由后面室中走回。柳忙即领命,退下几步,口称:“诸位师伯师叔在上,容弟子拜见。乞恕不恭之罪,随时训海。”说罢,恭恭敬敬拜了八拜,众人均起立拱手,同声勉励几句,然后归座。周谦命柳未座陪侍,柳知道座上俱是英侠之上,由不得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铁爪仙方明矩笑道:“我们除夕聚消夜,不比公宴,不喜俗礼。若是有事,你师父自会吩咐,你自归座饮食吧。”周谦也说:“无须拘束。”柳年少天真,见师父也如此说法,便即应了。

  这时淳于荻已然走往厨下,席前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时杯筋竞举,言笑风生。柳先在大漠庄袄珍味,心中有了成见,入席之后,见桌上共摆着四样八碟荤素冷盆,多是年下腊味,以为决不能比大漠庄还要讲究,举箸一尝,方觉味美异常,尤其酒好,样数甚多,香味三者均强,忽听遥呼“绛霞”内一小鬟忙即赶去。陆萍笑问道:“这里地介僻远,自从明亡以后,许多遗老故臣忠义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隐居,加上原来就有的英侠异人,为数也实不少,可是天山南北两路,除了北天山穿云顶狄家诸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讲究饮食的,只大漠庄和我们塔平湖两处。自你淳于师叔到此,我们益发享了口福,设备和样数虽还不如大漠庄多而讲究,有的肴点菜酒却比他们更要味美,并能别出心裁,独擅胜场,新近你二位淳于师叔与他们一交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样。今晚年饭早已吃过,这是你二位淳于师叔每年必备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种点心,所以下酒冷盘只得四样,没有李家陈列得多。这还是为了款待王师伯远来嘉客,恐太简率失礼,才添了几样热菜点心,虽以卷和稀饭为主体,连甜带咸,样数却有好几种。那号称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实内秀聪明到了极点,心思灵巧非常,尤其饮食一层,不特样样味美,并且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无论水陆荤素肴点,一经她手制作,便令人百食不厌。算盘更打得好,总是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糟蹋东西。

  因天快亮,还有开山盛典,所饮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几样最拿手的点心,不是大漠庄所及,我适才特意留着肚皮,便为的扰她这一顿。今晚点心大约比往年样数多些,但是按着各人喜食之物分别制成,每样只一两盘。她讲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下或是回锅。你初来,也不知哪一样最好,少时随我挑选好了。”

  语声才住,忽听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陆五哥相识,只今晚才听你说了良心话。”

  随说人已到了面前,后随前去美鬟绛霞,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盘,内里放着两盘菜肴,一荤一素。素的名为香筠脯,听众人和王狮叟说起制法,是用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腐衣相间叠成,先用鸭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汤浸泡,然后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块,乘着未冷以前上桌,作金黄,入口鲜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与素火腿差不多,但是制法不同,素中藏荤,重在收汤选材和那火候,始能香味无不佳绝。众人俱都夸妙,王狮叟更是赞不绝口。那荤的乃是干蒸熊掌,切成分许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红白相问,吃在口里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马玄子笑对淳于荻道:“你自来不服气陆老五,吃了你还有褒贬,总说屈心的话,今居然天良发现,也和我们一样夸赞,气总该消了吧?天已不早,这回总可请我们吃点新鲜美味了。”淳于荻笑道:

  “新鲜花样没有,新近在大漠庄学了两样,略微加以变通,还不到日子吃哩。陆五哥以为和往年一般,却猜错了,整整相反,连甜带咸,共只才得五样,俱都早已备齐,亲自看它上了笼架,由绛霞代我照看,我才来的,不然,我怎能这快便来人席呢?”说罢,便命另一小鬟紫云往厨中去端热菜,跟手把现成点心送来。紫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和绛霞一同回转,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饭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两祥荤菜,一是桂花糟鹅,一是干炒冬笋加山丝。另外四盘两种咸甜点心,咸的是冬笋和鲜口蘑为馅的夹汤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陆萍喜吃的百花糕。这两样看似无奇,入口才知妙处。一是馅中带汁,腴而不腻,松而不散,鲜美已极,可是除笋和外,又看不出有别的东西。

  甜的是香糯与粳米糖和制而成的千层百花糕,各种香花果之外,每层中间杂着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里只觉甘芳腴美,虽糯不粘,虽肥不腻,丝毫觉不出那是生油丁。

  肴点既美,众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饥之际,一会风卷残云,全都吃个光。内中小山主周靖最为温文雅秀,每样略尝即止。陆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气,还是因为你也主人,想让客吃呢?”周靖听他语意双关,言中有物,明是借话取笑,不脸上一红,恐淳于芳听了不快,忙一偷觎淳于芳,正和邻坐许清寿说话,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陆萍素喜笑谑,说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卷,特意少吃。似五哥这等吃法,莫要好的来了吃不下呢。”陆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们主人备办得少,我没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骂道:“你真馋痨!我准管你够,却不许剩下。你敢与我打赌么?”陆萍笑道:“谁不知你新年里要请大漠庄众姊妹吃酒,东西备办得多。

  我说的是现在,并且你人不许走开和发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转面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现成的看点也吃不完,打赌你非输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专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罗网,他一个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陆五哥见面就斗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谈,说点正经话多好。”

  马玄子笑着方要开口,云霞二鬟又去而复转,先将一个二尺多大火锅放在桌的中间,一面将桌上肴点盘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样小菜和四小盅酱醋之类,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锅高仅三四寸,外圈是个垂直矮脚圆筒,当中生火之处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许。那大火锅火筒才二寸,可是内膛甚大,并有十来条火路,将外圈拦成十二隔。

  上来先是盖着,微微听见水沸和一种清香之气,同时摆上四大碟卷和两盘鸽茸鸭肝作馅的酥盒、两碟玫瑰油烤年糕。柳以前所吃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无什味,这卷却是厚皮,外焦里,听众谈说,才知上好肥清汤和面,加上鸡蛋摊制而成,用鲜瘦丝笋丝炒成,包时,每卷外加肥韭黄三,果是香美异常。吃到中间,锅中渐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盘生馄饨和生的小水饺子,随手将盖揭去。淳于芳对众微笑说道:“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点心虽非精致之物,汤味却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馄饨,喜皮厚的下饺子。这汤乃鸭火腿口蘑香菌笋干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汤,如不合意,那旁还有绿云香稻粥,悉听尊便。”马玄子道:“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鲜热和,随下随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听便?王老大哥,我们给它来个都吃好了。”

  王狮叟一面拣饺子,一面称赞不已。那馄饨、饺子共是两种,一是菜,一是鲜冬笋加虾仁合斩而成,就着上好清汤现吃现下,各凭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却是鲜美绝伦。众人边吃边赞,各吃了不少,有的还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前昨两在大漠庄吃了许多讲究饮食,以为人间美味已尽于此,想不到当晚这顿消夜点心,更是清腴香美无与伦比,比起大漠庄的珍错盈前,仿佛另具一种家常真味,食之余令人犹有后思。心想父亲一生辛苦劳碌,别无嗜好,只是爱吃一点家乡风味,每次做来款待亲友近邻,人人夸好,近年有点蓄积,平颇喜做些合口菜吃,引为乐事,似这两家的美味,几曾见过?自己蒙父母恩养成人,不曾尽过孝道,以后何不乘着闲空向淳于师叔讨教,学做上几样好吃的肴点,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么?心正寻思,见众人已自离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随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问:“柳贤侄,吃好了么?初一的饭,照例在中午开呢。你二师叔惯喜做些肴点,现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厨房都归她调度总管。因众弟兄都爱寻她要饮食,吃的东西随时都备得有。以后你如因事出山回来,或是用功耽延,过了饭时,无须去寻当地厨司,可到这里来问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没什好吃的,只不会叫你饿肚子。我如不在家,你问这两个丫头要,也是一样。”柳闻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谢,答说:

  “小侄遵命。”陆萍笑道:“丑姑娘,你这又添了一个好主顾。这个我敢保,不论你给他多不是味的东西,他也决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过河拆桥,刚吃完就挖苦人。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这就聪明了。一任陆五哥嘴多会说,你只作没听见,也就说不起劲了。”陆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说你什么?”周靖道:“五哥,我们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情分,有什偏向呢?不过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戏侮敌人,言行动作端的和马老大哥一样,飞仙剑挟豪快无俦,使人见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说小弟,全山上下哪一个不生钦佩?只是近来喜欢和荻妹说笑。她情忠厚,拙于语言,说不过时又爱起急,固然不会真生什么嫌隙,时久了,难免彼此都有言语失当之处,何苦来呢?依小弟之见,少时便是新年,即以此时为止,请五哥和荻妹从此都把戏言去悼如何?”

  这时周、陆二人俱在酒后,陆萍是爱拿淳于荻取笑,口里说惯,而对方又是过于天真憨呆,语言无忌,颇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恋着淳于芳,彼此情分虽是极厚,无如对方是个女中英侠,心高好胜,情更是磊落伉,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并无连理之思,平时又喜闹点小脾气,近数月来,费了许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动芳心,再经几个有力之人从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点默许,正在患得患失、喜忧集之际。二人相对情景,诚中形外,自不免被众人看出了些,俱认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成就这段良缘。其实陆萍和周靖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别人还要高兴心热,只是生滑稽专喜说笑,淳于荻又最爱拨他,于是两下见必斗口,成了习惯。先在席上,陆萍语意双关,周靖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气,幸而在和邻座闲谈,不曾在意,岔了过去。这时见陆萍和淳于荻又要斗口,知道淳于芳索高伉庄静,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与人说笑打闹憨呆情景,为了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爱屋及乌,此时心情,无形中也实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劝阻,话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说了两句,陆萍便说自己偏向,如在平,原是极平常话,无如此时正是爱河中紧要关头,心中有病,淳于芳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话,惟恐陆萍这类暗带嘲笑的话再说个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恼,甚或还要阻害室家之愿,一时情急冲口而出,本是想借劝说为由把题目引开,哪知巧成拙。

  陆萍原也是个做,闻言大是不快,觉着周靖不应如此说法,身是长兄,又不便计较,微笑了笑正要开口,马玄子看出陆萍心中不悦,不等发话先接口笑道:“当着淳于大妹,依我说起来,陆老五和二妹正是鲁卫之政,两下全差不多。如非丑姑娘先喜和人说笑,也不会常时被人嘲,这叫做咎由自取。不过我们多年朋友,群居终,古板板一本正经有什意思?到底还是有两个三花脸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轻,连人都认不准,真有深至情的朋友,岂是一两句错话便生分了的?陆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说了,便是大妹二妹,虽然比你小两三岁,且比你明白呢。如说应敌决策,不论文武,你都家学渊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论处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了。这类说笑,根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谁也不会认真,更牵惹不到别人身上,你说那些都是多余。”

  马玄子这一席话大有深意,把陆、周、淳于四人全都顾到,尤妙在是借话把淳于芳一,使其不能为了几句戏言生出别的枝节。周靖适才话说完后,见陆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觑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后悔把话说错,及听马玄子一说,淳于芳首先转了笑容,陆萍虽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郁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随向陆萍道:“五哥,小弟素来口不择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长、新年里则当童言无忌吧。”

  陆萍倒被闹了个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说原也为好,有什错处?”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将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

  我看你还不也是一个三花脸?”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终不曾发言,陆萍也未再有什话说。大家一笑,就此岔过。

  淳于芳又命随侍双鬟用雪水泡了两样好茶,并取果盒和几大盘水果出来请众饮用,互相谈说,言笑晏晏,不多一会便自天亮。淳于芳随命双鬟将室中原点的一对大岁烛移去,将外层三面帘幕拉开,正面窗户也打开了几扇。众人凭窗外望,见朝阳犹未上升,湖上烟波浩,一碧混茫。上面云白天青,残星三五,掩映东方,芒角荧荧,堕未堕。

  环湖诸山,积雪如银,上面浮涌着一层薄雾,宛如镐衣仙人,身上笼着一层轻绢细毅,分外显得静美。昨晚众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声四起,晨光音霭中,微风不扬,冻雀无声,只管觉得于冷,元天色却甚澄,窗侧那几树红白梅花,正在凌寒吐,自傲清标,不时送来一阵阵的幽香。屋中温暖异常,重帘低垂,门窗不启,众人在里面饮食聚了一夜,人数又多,俱觉有些闷热,这一开窗户,立觉清新之气挟着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加以外面玉山琼树,雪湖光,旷字天开,清景如画,益发令人心清神旺,爽快非常,俱都赞妙不置。

  马玄子笑道:“我记得当初这地方,只是半山坡上有几块兀立的石笋和些杂乱树木而已,自从老山主看出大妹不愿意住后寨,山中又无适当的女宾馆,吩咐自行择地兴建,被大妹选中这片地方。彼时众人都说前山面湖一带尽多佳处,何必要选这等草树丛杂的荒芜之地?谁知大妹竟是中早有丘壑,经她辟土开基,芟夷草莱,增设台馆,添莳花木,亲自监修,不过三四月的光景,便给本山添出一处胜境。记得去年我来观看,除把溪引长,添了一座朱栏小桥外,所有花木竹石,细一辨认,仍都当年故物,只经她一布置增减,把些石杂草恶树去掉了些,便大变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芜杂情景,真有天渊之别。后有两次又来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转后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见,这片地方华丽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谓是灵心慧思、点铁成金的手段了。”周靖笑道:“马大哥真说得对。大妹不特聪明到了极处,人也沉静稳练非常。休看她骑着那匹千里雪爱马,独个儿奔驰大漠,飞行绝迹,一声清叱,杀人如同剪草,平无事,却又文静温和极了。”话未说完,众人因周靖素儒雅从容,这时说起淳于芳的好处,立即眉飞舞,得意忘形,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未觉出众人笑他情痴,仍待往下述说,淳于芳嗔道:“适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这地方,不过看见这几树好梅花和玉兰花树荒弃在此,无人理睬,觉着委屈了它,正赶山主命我择地兴修,随便盖了半问房子。本是一处好景致,因地稍偏,无人留意,我适逢其会,有什相干?马大哥素喜对我过誉,你怎也随声附和起来?也不怕人齿冷呢。”周靖正要还言不是过誉,淳于荻笑道:“呆于!我姊姊不喜你说她好歹,你不要多嘴,少时惹生了气。”底下话未说完,淳于芳愠道:“荻妹总是疯疯癫癫,是什道理!”

  周靖闻言忽然省悟,当着人不应显得如此亲切,再看众人俱都面带笑容,只陆萍好似全未理会,自和柳指点烟云,述说本地风光,心方一动,忽顺湖边飞也似驰来一个少年,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在望亭上轮值的天外飞鸿鲁瑜,看他跑得这急,料知有事。

  淳于荻因乃姊被己触怒,正好借此下台,首喊了声:“鲁七哥,这等急跑作什?”随说,连正门也未启,径由窗中飞身而出,过了小桥,赶上去。淳于芳道:“诸位兄长,你看舍妹是不是呆子!这里离七哥来路还有老远一段,说话怎能听见?并且鲁七哥明知诸兄在我这里,他的脚程又快,不去也会寻来。鲁七哥又嫌她疯癫,不大爱和她说话,何必多此一举!”马玄子笑道:“这位二妹才不呆呢。”王狮叟接口笑道:“我在西北诸省跑了这几十年,能人也见过不少,似这里的诸位仁弟仁妹,连同这里的景致,实是平生初见,端的人固难得,境更少有。即以淳于二妹而言,我初见她时还在想,同父母的姊妹,怎的大妹一人灵秀独钟,二妹相差如此之远,嗣听玄子说她内秀,我还不深信,及至细一考察她的言行动作,才知果然灵巧多智,并还十分仁厚。她那外表行径,一半是天真,一半竟是故意,实则心细如发,机智非常,真和这里美景一样,不是寻常皮相所能看出的了。”马玄子笑道:“真个境物足以移人情,这狮子头平那么滑稽玩世、嘴村野不说正经话的怪物,怎一到大妹这里,不特改了脾气,连谈吐都变文雅了?”

  王狮叟哈哈一笑,未及回答,鲁瑜同了淳于荻,已一前一后过桥走来,到了平台前面,见众凭窗外望,正要招呼,周淳忙道:“天刚亮,今好似格外干冷,七哥穿得如此单薄,快请进屋吃点热东西再说吧。”说时,鲁瑜已当先掀帘而入。周靖淳于芳二人,一个让座端过热茶,一个便命紫云去端莲心八宝汤来敬客暖寒。众人又几乎忍不住要笑,陆萍仍绷着一张脸。淳于芳看在眼里便留了心,鲁瑜初来,自不知就里,将周靖茶碗接过饮了两口,笑道:“这茶真好,你们真会享受。偏生昨晚该我值班,没扰成淳于妹的盛设,过须要补与我呢!”淳于芳道:“那个自然。好在正月里东西多,什时皆可奉请。”周谦笑道:“七哥,我看你跑得那急,必是出了急事,怎到了这里,反倒从容起来,只说闲话?”鲁瑜笑道:“事情是有,并不急在这一会。我是急于和王老大哥见面,又想在开山堂以前和大家多谈片刻,才一班立即赶来,所以跑急了些。”方明矩道:

  “我原说呢,敌人惨败刚走,怎才一二工夫便生急事,那也太不自量了!”鲁瑜道:

  “二哥你猜错了。我天亮前,遇到本山石老前辈独个儿由山外回来,和我说起昨出山原由经历,这不久就要发现的事,还正是这伙被逐出境的狗贼呢!”众人闻言俱觉奇怪,王狮叟首把双目一翻,笑道:“好这一群不要脸的狗贼!难道还敢卷土重来不成?”鲁瑜道:“准说不是?不过这事情是挤出来的,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并且不是全体。共总只为首几个狗贼,加上一些还未到场的羽,期也还尚早呢。”马骗口道:“驱逐他们上路时,我曾在场。内中有昔年相识的人,他因做了铁卫士,这次又丢大人,见我甚是惭愧,先装不认得。我知此人心尚好,投身异类已出无奈,特意想法把他调开,劝其早身勇退。据他对我说,敌中分好几派,这次几于倾巢而出。他们平自高自大,又不为人,能手俱已惨败,一则知道五老和我们的厉害,不敢再来尝试。最关紧要是他们平互相忌刻倾害,彼此防范,虑患忧危,好容易得此良机,被人点破,言归于好,从此永无猜嫌,把丢大人认做因祸得福,此去决照五老所说,互相勾串报功,断无再捋虎须之理,怎会变得这快?”

  鲁瑜道:“四哥只知其一,你忘了后山沈老前辈昨赶去,要报当年之仇么?这事情便由他老人家引起。沈老前辈父子走时,照他所说,原是尾随妖僧,到了适当地方再行叫明下手。这样作法本可无事,哪知刚尾随妖僧过了哈密,忽然遇到一个多年未见老友之子邢文玉,乃江西有名人物,互谈别后情况。沈老前辈是直肠人,因和他父亲是深,虽未说出这里住处,却把向妖僧寻仇之事说了出来。

  “哪知邢文玉和乃父左昆仑邢佐,由五年前便被敌人网罗了去,也是三宝密敕中重要人物,因事大隐秘,老邢父子城府甚深,并无别人知晓。老邢原也自命义侠之士,上来的确不肯上套,连躲避推却好几次,对方好些势迫利,均不为动。无奈子孙不争气,邢文玉是他原配所生,还能受他的家传本领,又拜在崆峒派门下,剑术虽非上乘,比起老的也差不多少,另有两子,乃他中年所纳爱妾所生,幼小娇惯,听了枕边之言,令其改习儒业,书未读成,平耳濡目染,又学了些武艺皮,尽管文武皆非,却仗着父兄威名与乃母纵容护庇,在外倚势凌人,再加上邢文玉所生独子小花神邢超,叔侄三人无恶不作,结局因为好杀人,被官府用计擒收。以邢氏父子之力,本不难将人救走,一则舍不得当地大片家业,二则那奉命收服他父子的说客,正以他不受聘回京无法差,隐名匿迹,在当地守伺时机,官府得他指点,犯人擒到,立觅妥地隐藏起来。刚事发时,邢氏父子那么精明强干人物,竟会找不出他儿孙的下落。老头子尽管疼儿孙的心切,但他平号称方正,安善良民,他子孙杀人犯法是真,尸亲苦主并还是与他相识的本城绅香,照理遇上这类事,便官府无力擒拿,自己也应整顿家规,将犯人处死,以谢阎里,才是英侠之士所为,如何反去劫牢反狱?那官府平有清廉慈惠之名,钱打不动,又不能加以不利,这事情自是教他作难到了万分,本心难舍,那现已扶正主持家事的爱妾更是终哭泣,非要救人不可,小邢自然也疼儿子。父子二人正在那无计可施,官府忽然亲来拜访。在他初意,以为官府又是稳中之计,自己治家不严,本身还要受累,再受爱妾哭闹絮聒,连急带气,已然有点羞恼情急,准备翻脸,看事行事,说好便罢,官府如再迫,或是子孙三人全数都得砍头,无一能活,便豁出一世英名,就势将来人擒住,拷问出犯人下落,救将出来,全家逃往别处隐藏,不再见人了。没想到来人非常客气,见面便屏退从人,说:‘我不知老侠是钦命延揽的英侠,而令郎贤孙年幼暴,委实也有差池之处。为了居官责成,事关人命,不得不尔。昨晚某御前侍卫来说原委,并取便宜行事的金牌御札为证,说老侠已蒙天眷,来时奉有密旨,在受聘以前,无论本身和府上亲族人等,任犯何等重大国法,均当赦免。本官对令郎令孙,原极喜他英俊多才,无如迫于国家法令,爱莫能助,既然代得过,何乐于杀此三个少年英雄?不过此是朝廷密旨,此案情节重大,未敢公然纵容,为此想下移花接木之计,假作恐有差池,一面亲身造府将贤父子稳住,一面假作将犯人解往省里正法,好在地方上人均信服我,贤父子又未曾命人托情打点,万想不到其中有诈,并且这么一来,苦主方面还觉得我为他伸冤主持公道,事发自官,府上自不能怨他追紧不肯罢休,免结仇怨留下后患,自然愿意已极,可是老侠的名声也须顾住。我明便把苦主寻来,告以我先前为了老侠父子威名太大,恐巨变,使当地官民受其害,国法又不能不伸,并且认定此三人是地方上的大害,立意除去,擒到犯人以后,立即援用前二年所奉处置要犯得以便宜行事密旨,办一紧急公文,申详上宪,并将人犯连夜隐秘解省,按照密旨上的条款,先正国法,再行奏报。原意本为人民除害,并非附会密旨条文希图厚赏,因恐犯人家中有什举动,所以等到起解以后,亲往这里,先以礼貌将人稳住,并探口气如何,以便早有打算,哪知把人料错。老侠不但不加袒护求情,反说犯人咎有应得,就是官府不办,家法也必处死。

  早知如此,何苦费上这大的事?苦主方面当然无话可说,事情自可消弭。只是衙中耳目众多,惟恐,起解的人实难物。主意打好,正为难间,幸得某侍卫自告奋勇,说他和老侠少侠是好朋友,此事别人谁也不定可靠,只他胜任,对外可以推说上宪密派提人的委员,再者令郎贤孙暂时不能出头,也须有个地方安置,想来想去,只有变了本名带往北京,给他三人各谋干下一个文武功名,使在北方任职,既免你我彼此不便,并使其经此一番风生出戒心,去了少年暴,即回头,岂非三全其美?以我一个区区微官,本不应使其纤尊降贵,一则是他自己发动,对朋友的热肠高义,二则查照本案真情,令郎贤孙虽然不合杀伤人命,但也由于先受了对方欺负,义愤而发,死者实有自取之道。

  那女的因是毒口咒骂,纠撒泼,令孙一时怒,连带失手,与外传好杀谣言完全不符。

  到案问供时,三人均是汉子,好言一劝,全数供出。尤难得是三人均极孝友,一面互相争罪求死,一面说他家祖父兄长家法至严,得知此事必要气死,再三哀求,异口同声,本人身犯国法,万死不辞,只求罪归一人,千万不可使父兄祖父知道。孝义友于,端的可敬可爱。并非此时有心卖好,便某侍卫不来传宣御札,本官也必曲意保全,都救自办不到,至少贤孙郎总可保得无事。因为律法森严不能全保,怎么设法,也须毁掉一两个少年英雄,心正难安。谁知吉人天相,老侠英名简在帝心,救星竟从天降,足见贤父子平侠义好善,德行深厚,使万难解免之事,居然转祸为福,可喜可贺!本官此来,因为遮掩苦主耳目,一半也是专程道喜,好使府上宽心。现在令郎贤孙已然出境,在邻县一个大庙里面暂住,只等父母家人一别,即上京,不能久留了。’老邢闻言,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面致感谢之外,免不了说上几句,自己治家不严,子孙该死,虽然老父母与好友的恩德成全,自己也决难加以容恕。正在装腔作态,那屏风后面手持兵刃准备和官拼命的母老虎舐犊情深,惟恐说大话将官变,早忍不住奔将出来,先朝老邢哭骂了几句,随向那官跪拜谢恩,并说某侍卫的盛情感谢万分,请即转告,他是我二子一孙大恩人,现又托他携带照应,我夫无以为报,此后他无论什事,上天入地,我邢氏全家老幼决无推辞等语。老邢闹了个哑口无言,那官也笑别回衙,自向苦主去说鬼话。老邢夫父子三人自然赶去,与那三个宝贝送行。那作说客的侍卫心已拿稳,见了老邢更不再提加入密敕名单之事,以示此举全由友谊。老邢自是狡猾,不肯凑上前去。两下互斗心眼。总算那母老虎去时吃老邢劝住,只管向人谢恩感激,仅了点口风,仍是包她身上,使邢氏父子入网,没有明说。不久这三块废料在北京又生出许多故事,俱是那说客相助,得保平安,连出大力提携维护,却不令告知老邢父子。凑巧母老虎不放心爱子在京,令小邢前往暗中查看。小邢也为所生狗子悬念,便在暗中赶去。到京一看,三人已各有官做,只是连番惹事,未了一次,简直不能再在京城里逗留,新营谋了外任,已将起身,并还保了军功。这一来,又受了人家许多恩惠。小邢首先感动,自向说客投到,连老邢的名字也一齐代上了名单。回家一说,老邢觉着就是对方故意施惠,也实可感,由此失节。

  “这两父子,对于私人恩怨最是分明,又爱财,连受对方恩惠怀柔,财礼优厚,偏是终年无事相烦,想不出个报恩之策,心常耿耿。事有凑巧,小邢为应一好友之聘,有事迪化,归途闻得敌人爪牙全数出动来此办案的消息,已然动念,到了哈密,也没打听出所以然来,后探出敌已然功成归去,心想事情已了,这班人既然全数出动,那救兄弟和爱子的恩人想也必在其内,本心是想和前五年引他父子入网的说客、铁卫士中有名人物、副领班铁羽扇何开相见叙阔,不料会与一别十多年的沈老前辈父子不期而遇,一听说起寻找妖僧报仇之事,他知沈老前辈父子不好对付,表面未动声,谈了一阵辞别,一上路,便乘沈老前辈暂时不肯下手之便,追上那伙贼把话一说。妖僧以前好些年的匿迹销声,为的便是沈老前辈,何况又加上一位剑侠儿子,得信自是胆寒,情知敌是敌不过,踪迹已,躲是躲不了,因为沈老前辈父子是由哈密追下去的,虽与大漠庄隐居的川东五老不是同派,但都是正派中剑侠,平不免通着声气,又在一地隐居,双方的事断无不知之理,也许便在大漠庄与五老同隐都说不定。妖憎乃铁卫士的正头,和铁羽扇何开原是患难深,无话不可以说,当下三人背地密议。依了妖僧,直想耍无赖,去向五老质问:既然彼此言明,平息这一局事,从此两不相扰,理应各守信约才是道理,为何人未出境,便有人尾随下来加暗算?就说不是一起,以五老的身份名望,说出话来便该做到,把两头的事一齐担起,也不应纵任外人在他出头了事之后在这条天山路上随意寻仇,使其话不应点。沈氏父子此举,迹近五老有意行诈欺人,先是软硬兼施,等一行甘拜下风依言行事发出奏报以后,暗中再遣能人出来寻仇为难。冤有头债有主,沈氏父子如在彼此未和息以前出来报仇,自然各凭本领见个高下存亡。照着江湖上过节,五老既已出头,把一场天大的事硬下去,自己这面又是俯首听命毫未违抗,这天山路上,休说一行遇什暗算,便有人出来说句错话,也算丢人,为此要问五老作何处置?

  “小邢自比妖僧机智,觉着这等做法大已卑鄙无,又料定沈老寻仇多年,只要知道仇人踪迹,刻不容缓,照着晤见时所说且容凶秃多活些、不到地头先不下手等口气,定在五老与妖僧等定约之后方始知悉,此举不特不是五老意思,连这迟不下手,都为碍着五老曾有前约之故,便劝妖僧不可如此,也无须如此示弱气馁。多年威名得之不易,固然对这等大名鼎鼎的前辈剑侠服输,势所必至无人笑话,无如双方仇怨已深,任怎低头,对方也消不了恨。反正要拼一个死活,事未临头焉知无救,何苦先就栽上一头?自己与何开深,既然遇上,决不袖手,随出主意,说:‘反正仇人此时不会下手,与其躲他,转不如索放光些,寻上去与他相见,公然叫阵,直说前些年山中隐修,偶闻人言,双方到处寻仇未见,因此二次出山,了这昔年公案。到京以后,正寻他下落,便奉皇命出差,不暇兼顾,想不到会在此相遇。本应当时分个高下,一则朝命未复,内里并关系着有极大人情,并保全三个逃人,必须回京差以后才能赴约。再者自己虽不是他父子的对手,但朋友中能手颇多,料你沈氏父子未必便占上风,是好的彼此约好地点时,各自约出人来,一同了断此事。那地点并还约在天山附近,免你疑我设在中原有什假借。否则我此时法宝飞剑俱已失去,明知敌你不过,你要报仇,杀剐任便,决不还手。沈老天好胜,又碍着五老和嵩山逃人,定必点头答应。你把时地约好,各自上路,一面趁着三宝密敕在手,将它我,把上面一些会剑术法力的能手,全请出场,断无不胜之理。好在飞行甚速,不等你们到京,便可还了。我和家父均与此老相识多年,到时虽不一定公然出场,必在暗中相助。你有这现成点将牌,再加十个沈氏父子也不在心上,怕他何来?对方只川东五老和北天山狄氏全家,如若同来,稍微可虑,但是五老归隐多年,不轻出手,又曾和你们订约,我知沈氏父子和他们并无交往,更非同派,至多是新近在此相识,十有八九不会管这闲事。他父又知你们宫廷当差的人一向自傲势孤,外面只多强仇大敌,无什朋友,约不出多少高明人物,就有,也只是同门师兄弟,不看在眼里,决没想到密敕的妙用。北天山狄氏一家,也与他父子无什深,此老刚愎好胜,向不肯约人相助,定是父子兵到场无疑。密敕中那些有名人物,平均以受恩无报,感愧非常,又有几位列名较早的,吃这些自命清高之辈常时背后辱骂,气愤在心,不特一传必到,并还绝不容他父子活命,以免后患。狄梁公一家不来是便宜,便是能来,也必难讨公道呢。’妖僧闻言,自是喜出望外,当时将三宝密敕与小邢,径去依言行事。

  “当沈老前辈父子下山时节,雁山六位老侠和老山主原曾商计,知道此老刚,沈小侠又是孝顺无违,拦劝无效,但是妖僧与宫门三凶,连同手下羽,也颇有能者,到底人多势众,况又加上三宝密敕在手,随处可约能手相助。为了五老曾经平息我们的事,至少非到甘肃不便下手,本不必此时起身尾随,偏是坚执,连年都不肯过,此去途中必被觉察。这伙狗贼诡计多端,不是合力暗算,便是觉着不能取胜,暗用密敕调人,能手一到立即下手,就许被人暗算,还吃他笑话五老言不应典,至少也是天山路上不能做主。

  虽然沈老前辈父子飞剑神奇,单凭真本领不容易败,胜算要占多半,到底他老人家将近百年的威名,终以小心为是。石老前辈立即跟踪追去。这位老人家自是足智多谋,飞行神速,又长隐形之法,先不迫沈老前辈,上来便随定了这伙狗。不料行至中途,遇见上年来过的那位善吹铁萧的草衣道长,原是往大漠庄去会五老的,和石老前辈多年至好,谈起此事,便约了同去,事完同来我们这里小聚数,等五老来赴宴,再与雁山六老同往大漠庄去盘桓。刚追上狗走了一程,便见小邢匆匆赶来,与妖僧何开背人秘议。依了石老前辈,本想和小邢过不去,中途截住痛骂一顿,将宝敕夺过,使他失计,无颜见人,草衣道长却说:‘宝敕名单这些人,少一半固是迫于无奈情有可原,一半也是本来无,更有好些丧心病狂之人在内,休看对头极少用着他们,一经用上,全恨不得把吃的力气都使出,以报他狗主人的恩遇,并显他的本领。将来对头大举残害忠良义士,必有这伙狗在内。留着他们,固是遗民志士的后患,不除去几个,他们夜郎自大已惯,也不知道利害羞,可是平时要除他们甚难,一则没有题目,二则人多不在一处,除一两人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容易生出别的枝节,难得最好机会,把许多恶狗聚在一起,他们以为沈氏父子尚在梦中,到时自来人网,却不料机密已,我们也约齐能手,乘机给他来个斩尽杀绝,这不比此时破他诡计强么?,二老议定之后,草衣道长忽又变计,想赶在妖僧前面,与沈老父子见上一面,仍去先访五老,新年同来赴宴。

  “石老前辈知沈老前辈定应妖僧之约,便先赶了回来,才进山口,正与我相遇,因开山盛典已然移后两个多时辰,后山诸老每晚此时均在入定,便吃我进望亭以内,谈起此事经过。据说,小邢口虽说着大话,对于天山老少诸侠不无顾忌,他父和天山东半山环住的那位老怪物原是至,特意把地方设在附近的冷魂峪中,大约除想激动老怪物对付狄氏诸侠外,并还含有两层用意:一是穿云顶东的史家父子,与狄氏诸侠一向貌合神离,暗中较劲,想就势拉来相助。一是冷魂峪为北天山最冷之所,终古奇寒酷冷,比穿云顶还冷得多,有名的寒冰地狱。老邢多少年前,为和朋友往北海取鲛珠碧珊瑚等珍物,炼就一种御寒丹药,常人服上一粒,多冷的地方也能赤身行动,不服药的人,哪怕多好功力,走人峪中遇到子午寒不住,要是内功再差一点的人,休说子午寒无心撞上,只一入内十丈便有性命之忧。固然沈老父子不致便为酷寒所伤,毕竟要加一层留意,并且约会是在半年以后,虽料对方不会寻人相助,终恐认识的人太多,由宝敕上所约人的口中展转出机密。如用此地做约会,一则占了一层地利,二则老怪物的家正是冷魂峪的面,两地相通,实有不少便宜可占。按说这厮主意委实想得周到毒,现虽被石老前辈识破,可是我们和老怪物门人打赌的事,不能等所约限期,半年之内便非去下手不可了。当初老怪物只当了我们和他两个孽徒说,不论何人,一年以内前往,只能熬得那四十九的酷冷和突然撞上的于午寒,再能自入冰窟寒潭,便任凭取走,决无阻拦,并未限定只许我们几人前往。小邢那么诈,一到老怪物那里,得知这好彩头,他有现成辟寒灵药,焉有放过之理?所以来此和诸位兄弟贤妹说一声,过了新年便快作准备吧。”

  淳于芳道:“当初二哥五哥十三哥,和老怪物的孽徒打赌时,我便不以为然;已然定约,便应即早设法前去,既免夜长梦多,又免对方轻视。那炼作辟寒之用的少真气,恰又有人传授。宝物不说,那五行砂和一玉瓶青灵,异关系何等重大,偏也当着儿戏,以为时限还早,反正别人去不了,也不知来历底细,日常只管说笑游宴,放着正事不去加紧用功,就此拖延下来。如当初一得真传便自努力勤习,何消半年?过了新便可起身,有多好呢!”陆萍微笑未答。周靖道:“不是我们不肯用功,实在这两三个月内事情真多,那少神功练时又非容易,不能按照第一种速成练法便只能循序渐进,预计最快一百二十八,照现在算,也不过晚了一个多月,至多三月便可前往,离这厮所约还快一半,如何能算晚呢?”淳于芳道:“你真算有心计!也不想想那半年乃是妖僧和人手之期,姓邢的这厮既与主人相识,多年未见,又想利用人家,岂有不早去之理?如被人捷足先登,看你们三位仁兄仁弟何以自解?”陆萍笑道:“大妹不必着急,我明早便去如何?”淳于芳方要答话,忽想起陆萍昨晚神情有异,忙笑答道:“五哥是有心人,比二哥十三哥不同,想已练好真气。去固可去,但当初原约之人,今只五哥一人前往,岂不叫那两个孽徒讥笑?当然还是等二哥十三哥练成同去,才没褒贬。”

  柳在侧闻言暗忖:大漠庄所得壁问图解内,有一节正是少神功,练成之后寒暑不侵,并还有许多益处。听李六伯和李家两弟兄以及四明所说,过了新年赶紧练好图解,到时,还有天山之行,也许指的就是这件事。如若双方都为的是这件事,要单是对人,好在双方情甚深,决不致生什枝节。偏生诸位师伯叔说的是往天山一个奇寒之地,探取雪窖中的宝物灵药。既是东西,当然只得一份。五老晴传图解,原令己效劳,李六伯和陆五师伯别时,曾请转告老山主,为自己在后山另辟静室,独自用功。听他前后口气,分明意在慎秘,不令人知。要是两不相谋,各行其是,一面是前辈仙侠,并曾受过人家期重传授,早有成约,于理不应背信食言,于势也所不敢。一面是授业恩师和诸师伯叔,断无帮助外人争夺之理。自己到时夹在当中,岂不为难?师父和五师伯如若盘问,也可据实禀说,如由自己提头报知,受人之托,无故宣扬,未免不合,师父和五师伯偏是只字不问,如留待将来再说,那时事已发动,师父岂不见怪?到底是早说好晚说好呢?

  正在寻思,打不起好主意,马玄子忽然笑问道:“你这小娃,只想心事作什?”柳还未及答,淳于芳接口笑道:“柳贤侄,你虽比我们晚一辈,但这里全山老幼上下情如家人骨,除在山堂办什正事,或是奉令出外,那是言出法随,规矩和尊卑之分均甚严肃,平相处均无什拘束。你有什事只管说出,不必存在心中为难的。”

  柳一想,身在师门,无论如何不应遇事隐秘,何况双方情如一家,断无为此宝物,互相生心争夺,不通商量之理,李六伯又只示意,并未明说不许告知师长,但盼是另一件事,免得到时为难。如是一事,就将来对方见怪,也有话说,仍以明言为是。念头一转,立即起身,方答道:“弟子前奉五师伯之命,往大漠庄谒见五老大公,蒙其优遇,留住二。中间经过,本向恩师各位师伯叔禀明,因值除夕清宴,诸位师长言笑方,未敢妄自口,故此踌躇,并非有什心事。”话未说完,陆萍首先接口道:“你大漠庄的经过我已得知,少时自会代你详告诸师伯叔。还有这里尽管全山老幼情如父子兄弟,但因人多,本领不一,各自的禀赋福缘门径传授均不一样,尤其你们这一辈,不特各用各功,不许私相授受,此间往来高人甚多,后辈门人时有遇合,便自己偶然得到高明传授,也尽可以秘而不宣,只管自加勤习。当师长的固不会不知道,就是不知,只不在二十九条山规之内,决不见怪。天已不早,有二位老前辈到来,便是开山盛典,无暇长谈,你不消说了。”周谦、淳于芳也同声笑说:“听五师伯之言,你已蒙五老垂青。此行不虚,必有所得,那是你个人缘法,过了新年各自用功勤习好了。”柳闻言心虽一定,仍觉所怀尚不止此,方要再说天山之约。陆萍忽把面色微微一沉,说道:“你不是想说四明后要来找你吗?五老仙机妙算,逆知未来,他说的话,我们无不信从。为时尚早,你只顾用功要紧,不要到时不能胜任就好了。我们俱不喜说空话,凡事先说作什?”柳只得连声应是,退立一旁。淳于荻见陆萍说时,暗向柳使一眼色,随笑道:“陆矮子,人家老实忠厚,好心向你报知此行经过,你打人头子作什?我知你又要闹什花样呢。”陆萍装没听见,头偏一旁,向着马玄子,意思想拿话岔开。淳于荻看出他适才余气未消,刚走近前,手指陆萍喊了两声“矮子”待要引他说笑。忽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自前山飞来,势绝迅速。众人闻声齐向窗前仰望,只见白云晴之下,有一青一白两点寒光,飞得极高,流星过渡般往后山一面飞去,神速已极,刚一望见,便自上空驶过。

  陆萍笑道:“这两位前辈高人到来,一会便开山堂。柳初来,好些都不知道,我先领他到堂前见识见识,指点一下地方和礼节吧。”说罢,便令柳一同走出,始终未和淳于荻答话。柳随出,闻得淳于荻骂道:“这矮子不识好人,真惹人生气!新年新岁偏要装腔,我看你赌气赌到几时!”陆萍闻言只微微一笑,头也未回,便同往山堂走去。

  那爆竹之声,本从昨晚人山便听响起,柳因随众人饮宴,未做理会,及至走到路上一听,远近齐喧,密如贯珠,四山皆起回应,到处悬灯扎彩。环湖一带人家颇多,这些居人,不是周家的门人亲族,便是后山那些遗老义士家属宾从,无一外人。家家不设垣墙,香案供品全都设在门外,有的红蜡尚燃,盆中兽炭犹有余温。每一打稻场上,都有一些穿着整齐新衣的儿童,在朝阳光之下做那种种游戏,如放炮仗、踢毽子之类,儿童多的几处,还有拿着各种小兵器在比武的。屋门都是一家未闭,有的里面还响着锣鼓,吹着笙萧管笛。湖边银也似白的积雪地上,来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新装吉服,一个个神和貌舒,行止从容,喜气洋溢,自然,点缀得新年风光十分浓厚鲜妍。又当快雪新晴,云白天青,地绝尘氛,微风不扬,一眼看过去,连远近的山林湖沼,全是一派新濯濯的气象,似这等熙熙——、物民康而风景又复清丽的桃源乐上,休说绝漠穷荒,便是太平盛世,物产丰饶的省份,也未必能够找到。柳生自商农之家,识得此中甘苦,好生惊羡,暗忖:想不到塔平湖竟是世外桃源,地方又是这大,看情景,未开辟的土地还多,后我定设法向恩师师祖求说,把我父母全家也搬了来,既可日常侍奉略尽子职,并可免受官差恶气,使二老晚年过些安乐岁月,岂非绝妙?边想边走,不觉走上半山。再朝前一看,山上楼台亭谢,林木甚多,外观均颇古朴,不似大漠庄那等华丽,但是噔道透迤,山径回环,雪后林木萧森,弥望琼玉,加以本山地暖,湖水不冰。

  山上下原有二三百株梅花,均非丛林,疏落落三五十为群,散植全山,有的千枝万蕊,繁花如霞,有的老干铁蟠,虬枝玉秀,花大如杯,别饶冷,有的古态拗樱,幽柯密茂,雪积冰凝,若耸琼瑶,上面却缀以疏花稀蕊,清韵独标,自然高雅,端的清奇古丽,各具胜场,使人逐步留连,目不暇给。可是鞭炮锣鼓之声先还听到,山上山后颇有应和,这时半山以上一点声音俱无,朝阳笼罩全山之下,现出当中一条宽约两丈七八的石阶梯,约有八九十级。上完石级,先是一片大约十亩的平地,当中石路宽约五丈,两旁松柏森森对列,大均两抱以上,已被冰雪布树上,各悬大红纱灯。下面每隔两三株树,有一昨晚所见铁制火架,架后不远,各有一堆整齐如一的松柴,过去便是山堂。大雪之后,全山皆被雪封,独由山脚石级起直达山堂,连那堂前大片平地均经打扫干净,点雪皆无。

  遇见二三十个着白皮短衣的汉子,各持钩竿火钳铁筐竹钳之类,三两人一起,由上面直走下来,见了陆、柳二人,分别拱手为礼。

  陆萍唤住一人问道:“你们怎这时才把事做完?”那人垂手答道:“这是老山主的体恤,知道除夕谁家都有点私事,我们这一拨,轮值延旭、月两山堂的,尤其事多,时候也占得最久。恰巧这次开山大礼改后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传令,吩咐我们只在辰初以前,将应办的事办完就行,可和同伴通融替换,无须和上回一样全守通宵,事情完了还不能走。因此我们准知天亮再来决误不了,只留下几个人掌管灯火,余者全都回家过年,天亮方始重来。如今事情刚完,月堂应班的诸位也都到齐,各执各事,静候老山主祭主开山了,陆萍含笑点头,别了那人又往上走,过完石路,直到堂前立定。柳见全山到处林木萧森,独堂前这片平地,除却当中石路,两行松柏以外,两边树后全是一平如砥的空地。

  那堂乃是九开间的一座大广厅,气势十分庄严雄伟。当中正门尤为高大,正面有一块极大的匾,上写“周氏屡代奉祀宗祠”八个大篆字,两旁廓柱上悬有一副木刻长联,上联是“祀秋尝,霜有怀常怵惕”下联是“近宗远祖,英灵如在实凭依”柳从小读过几年书,聪明灵悟,后随周谦习武,又是文武兼授,学业更进,肚于颇有点墨水,看完联匾以后,暗忖:此是师祖家祠,如何作为开山大典之用?这匾按说只“周氏宗祠”四字已足,何消用八个字,如因门大宽大,四字匾短,势子较孤,求壮观,至多也只用六个字,并且应用“历代”不应用“屡”字“奉祀”二字用在这匾上更似不合,闻说老师祖文武全才,而师父和周大师伯弟兄二人的学问也非平常,何况此间隐居的通人甚多,如何这等重要所在,会有这等欠通的匾额?联语虽还不差,但是下联如把“近宗远祖”改为“左昭右穆”岂不更典雅现成些?自己一个年幼无知浅学寡识的人,尚能看出它的不稳妥处,难道这两辈文武兼备的师长和这多位英侠高人会见不到么?

  心方奇怪,忽见两旁门内各走出两个着皮短衣的英武少年,走到那大可双抱的明柱前面,先各打一手势,紧跟着两手扶柱,双足点地往上一蹿,壁虎一般,顺那两边廊柱,嗤嗤嗤连声微响,往上爬去,晃眼到顶,一脚夹柱,另一脚在柱上一点,前脚便自松开,同时双手向前一搭,立似灵猿戏枝,飞向大匾两侧横柱之上,用脚勾柱,一同伸手,各托住匾的一头,往上微微一起,往外一翻,那块厚约半尺长达五丈的金丝捕木巨匾立即翻转,由里变外,将原有八字隐向后面,现出“月堂”三个径丈大的金地红字。

  二人随即飘然纵落,各将门侧立着的鹅向背后,再由正堂门内走出来的另一少年手里,各取一块新绒布,搭向肩头,仍用前法缘柱而上,身微往前一探,一手便搭向匾架上面,左手攀架,将身悬住,右手拔出掸往上拂去,等把近处浮尘掸净,再以双手倒换,一东一西悬身前移,到了中间,掸完会合,将掸掷下,再取下肩头新绒布照上擦去。这却繁难得多,因面积大大,横里不说,高便丈余,人手如何能够普及?那两人好似做惯,毫不现出畏难之状,也没见怎用力,各自单手扶架,轻轻往上一按,便顺那上突下凹又光又滑高达丈余的大匾,全身倒转,头下脚上,贴壁飞身上去,脚尖一找上面边缘,人便倒挂其上,前半身紧跟着凌空一扭,往上弯起,再抬手一攀边沿,只一翻便到了匾的后面,重又取布,各按左右挨次擦过。擦完上半,二次脚勾边沿,悬身而下,再擦中下面不到之处。直到全部擦完,倏地脚尖一松,双双倒栽葱落将下来。那匾挂在山堂正门外面头层飞檐之下,离地有好几丈高,上半突出甚多,二人在上面缘着匾面上下盘旋,恰似两条大壁虎,身法既极轻灵,动作尤为迅速,一会便自完功。未了这一降因是头朝下坠,身子直未动,等离地只有七八尺,方始身子微躬,前半往起一抬,后半往下一折,轻轻立在地上,直听不出丝毫声息。乍看落时险极,绝似失足下堕之状,柳只管不是外行,也吃了一惊,几乎出声用手去接,总算心灵,瞥见陆萍神色自如,话到口边又忙缩住,没有“嗳呀”出来。那两人也若无其事,恭恭敬敬朝陆萍把手一扬,退进正门里去。

  柳心想,山中诸人均有职司,照此本领,纵非尊长,也是同辈弟兄,以为事完必要礼见,及见二人恭敬行礼,陆萍只把头略点,一言未发,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

  “请问师伯,适才这两位,是弟子的同门师兄么?”陆萍摇头笑答道:“山中有不少侍者,俱是随同各家亲友来此同隐的子侄之辈,论起来也还知道上进,无如资质不够,平只随各人父兄学习文武功夫和参与本山晨,虽是老山主手下的自家人,还不能与于我们弟子之列。你看他们轻功好,本来这些人的武功各有一门专长,但都限于天赋,不是上乘绝诣。你虽拜了你师父,因先看你行心地,本门真传尚未得去,见他们身法轻快便觉奇了,其实不算什希罕。我见你很留心看这一匾一封,可看出上面用意么?”那金匾本就富丽庄严,又滑又亮,上面并未附什尘土,再经人一拂拭细擦,越发金光湛湛,朱鲜明。柳聪明,闻言再一寻思,不有些省悟,心还拿它不定,姑试答道:“弟子先以为借用祠堂来作山堂,尚还无妨,祠匾似乎字多,没想到匾是正反两面,新年元旦,在开山大典以前忽然翻转,月合壁,乃是前朝国号,以情理推测,先见祠匾好似一个掩饰,只不知为何多了两个不相干的字,又把‘历’字改做‘屡’字?还有下联首句,如用‘左昭右穆’,似乎较为工稳,舍了现成对仗不用,却用‘近宗远祖’,不知内中有无别的用意?”陆萍笑道:“你可知这月堂内供的是什祖宗神位么?现在老山主不曾升座,此是本山惟一地,今除有八名侍者奉命轮值打洒外,连我和你师父他们也不能随意妄自走人当中神龛太深,看不真切,你也不要进门,只往左侧第九面窗棂里看上一眼,就知道了。”柳闻言,顿触灵机,忙笑答道:“照此说来,这堂不是周氏宗祠,那联文‘屡代奉祀’是另一个讲法,与下联首句‘近宗远祖’四字也有深意关连的了?”

  陆萍笑道:“你果然是聪明,全说对了。这山堂内所供奉的,便是本朝列祖列宗神位,联文寓意你已明白,不消说了。这个原用不着,因老山主为人谨细,前些年,对头手下有几个有名的爪牙,不知怎会看出我们形迹可疑,前来明查暗访。当时老山主说我们羽未丰,敌势正盛,未可与敌,力主慎重,人来强自忍耐,宁受委屈,不肯相。

  你十三叔与十四叔却是气极,终于赶往北京,将来人一齐做掉,一个未留,故意把行踪留往江南,再绕回来。恰值月堂重建落成,换了大匾,气象越发庄严肃穆。老山主始终认定小不忍则大谋,自从来敌上门烦扰以后,经众老前辈力说,变了原来过于退让的章法,改做软硬兼施,相机而行,并设下奇门八遁,一得信息,如不宜于硬对,只将阵势一变,立将来人引往湖西那片庄园之内,由专人出面应付,不会容他走来此地,到底常有山外友人来往,虽然来的多是昔年老友,或是这些人的子侄门人,毕竟人心难测,敌人收买笼络无所不至,而我们为谋异大举,其势又不能不多延揽英才,于是把这匾额做成正反两面。为了过于长大,无故也不去将它翻转。至于本朝列宗先帝神座,均另外设有机括升降隐现,人到山下再行隐迹都来得及,何况此堂,非有极重大事,或是开山祭祀等盛典,终年门户封闭不开。我们人多,防范也严,为表诚敬,除却每年除夕子时,祭告列宗,照例翻转,等到焚燎礼成以后,跟着复原。今年添上开山盛典,按说昨晚不必翻转,因本年轮值月堂的是你淳于三师伯,他为人最是方严古板,行起事来不差尺寸。他说宗庙祭祀大典须按故事施行,明知不相干,还可省事,故事旧例仍不可破。

  先两侍者俱是他入山以后招来的故人之子,凡事均禀他的意旨而行。这匾分明昨晚擦得明光铮亮,雪后无风,点尘不沾,他仍一本正经,当真用力重来一回,绝不虚应故事。

  地上并无落下的灰尘,也照样扫它几下才走进去。你不是眼见的么?”柳闻言,又想起两个年轻侍者已是这大本领,余人可知,以后和这班人对比,还须奉五老暗示,去往天山办一要事,并还要应四明之约,事之烦难可想而知,以后真须努力勤习,才不负诸位师长和老辈的期许呢。想到这里,又向陆萍吐大漠庄经过,方试开口一引,陆萍便接口道:“你此行必有奇遇,早在我的意中。现在天已不早,我再领你在外面略微见识,也到时候。你不必多说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过了初五,等大漠庄来人回去,我再往后山去寻你吧。”说罢,随领柳由各窗外往里观看,果是前朝历代帝后的神主牌位在内,香案神龛俱是靠壁而设,案前挂着极长的一副大帐幔,将所有神主遮住,只烈皇案前另设一副慢帐,悬而未落,看得最真。

  柳方自寻思,听陆师伯的口气,大漠庄偷看图解之事并不像是知道,为何几次开口均吃拦阻:忽听身后有一重浊耳的女子口音唤道:“陆矮哥,果是带了柳贤侄来此瞻仰圣容,不是要闹什故事,这还对得起朋友。”柳回顾,正是淳于荻,山堂大石廊甚高,不知何时纵上,竟未听出一点声音,忙躬身叫了声“十五叔”淳于荻只把头略点,目光仍注定陆萍脸上,似要待他回答。柳这才看出她相貌虽然丑怪,二目神光炯炯,内里蕴有智计。陆萍仍做不经意的神情答道:“你怎专喜偷听人的壁跟?谁无缘无故闹什故事!”淳于荻意似不甚相信,想了想笑答道:“我也知道,凭我这点身手心计,想暗查你的言行动作,是办不到,就站得远,也瞒你不了。不过五哥,你人极好,只是情高做一些,往往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要挑眼,却不想想我们这一班弟兄姊妹,乃是患难同盟,尤其五哥先进,和老山主周伯父有极深渊源情谊,和十三哥厚在先,与众不同,你又是老大哥,他有错处,尽可当面教训,没有不能包容的。并且他和我姊姊的情谊,以及全山老少三辈人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他因近两次请人说媒,未得十分要领,知我姊姊脾气不大随和,惟恐五哥一句戏语,致使婚事又生波折,身在情网中人,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说话稍微欠点思索也是有之,可是我看他说完便自后悔,但当着多人还有外客,又没法分说。他一个小兄弟,难道五哥还怪他不成?我也不问五哥是否如我妄测,我知你智勇绝伦,本领比众人高,什事都是想到便做,总之无事更好,如若稍存芥蒂,有什举动,这次却要请五哥看在我这丑妹子面上,三思而行。我知五哥什事都能手到成功,但我们这一盟的人应该一条心,不应独行其是。”话未说完,陆萍接口道:“你这人真是属曹的,心多,你还想些什么!你看头已到预定时候,还不回屋梳洗,随了他们同来,省得老山主又说你不爱听的话。”淳于荻道:“升堂鼓还没起打呢,忙他作什?五哥,我想你也不应生分。你现在神色言语已反常度,使人可疑,我也无法再往下深说,各自凭心好了。”陆萍笑道:“凭心最好。你是嫌我,没和你笑骂么?那是因为今早元旦,图个顺遂,你又爱发急,省得说出不好话来。过了新年,你看我说不说?”淳于荻道:“好了,预定开山时辰已到,从来还未像今这么过,必是和今早来的这两位前辈有什要事商量,至今鼓还未起。有王狮叟远客在座,我本借故出来,要回去了。”陆萍道:“你本来是多此一举。”淳于荻望着陆萍微笑了笑,如飞而去。

  柳冷眼旁观,早就觉出陆萍心中有事,但不好问,只得罢了,随着在右廊上转了半圈,刚往下走,忽听擂鼓之声起自堂后。陆萍道:“鼓声一起,老山主和诸老前辈便要升座,今元旦,也许还要观呢。我们在那旁等着去吧。”说罢,同往左近大树下石条上坐定观看。头通鼓打罢并无动静。隔了一会二通鼓起,陆萍一听,方说:“果然是要观。”跟着便见由山前起直到环湖一带,远近人家村落中均有人走出,三三五五以至十百为群,都是一反白羊皮紧身袄,白帽朱缨,下扎白绫绑腿,另外每人身上按着五方五,各在肩背上斜挂着一条三寸宽的缎带,不是手持器械藤牌,便是身佩刀箭弓矢,纷纷齐往山前跑来,各自争先前驰,并不相谋。远远望去,蚁聚云屯,四方八面,水一般涌来,服装器械既是整齐鲜明,人又个个壮利落,脚底飞快,再又是玉积银铺的大雪地里,人和雪成了一,却拿那白羊皮护耳风兜上面所戴二寸红缨和斜挂前的五缎带一陪衬,显得势雄气壮,好看已极。不消片刻,先后赶到山下,人数约在四五千左右,内中还有二三百个十岁以上的小孩。先有五个各着一缎带的壮汉和一个半大小孩,每人将手里竹竿一推,取出一面不同的软缎军旗往竹竿上一挂,将手一举,后来那些人各按所佩标带赶将过去,当时排成五人一排的行列。小孩也自为一队,标带却是粉红色,另外每人鬓旁斜着一朵得胜绸花,除肩上双刀外,背后各有一面藤牌,一个个粉妆玉琢,英武非常。队排好后,恰值三通鼓起,这大小六队健儿立往山上行进,只见刀矛如雪,银光耀,闪闪生辉,步伐更是整齐轻快,晃眼便顺山前石级走上堂前石级,分向两旁空地一边三队立定。那多的人,除脚步声音起落如一外,立定以后便和泥塑一般,听不见半点声息,只见六军旗在朝晨风中飘扬,更无一人稍微动弹手足。一面周靖、淳于姊妹和一班同盟弟兄,也陪了王狮叟、马玄子二人走到,人数比前加多,只淳于震一人不在内,俱在两边树下石条凳上坐立谈笑相候,鼓声也自停歇。

  众人到约半盏茶时,忽见当中堂门大开,淳于震由内走出,先向王、马二侠说道:

  “奉老山主之命,请二兄人座。”王、马二侠因和诸侠新叙口盟,连声辞谢,淳于震道:

  “二兄虽然屈尊与我们订忘年之,终是外来嘉客,不相统辖。现老山主和诸老前辈已然升座,只等二兄人座。我们情同骨,各论各礼,不必太谦吧。”王、马二侠知难推谢,只得随同走进。陆萍悄指对面树下立着的五六十个少年说道:“那些方是你同辈弟兄,你不相识的居多。你不是营队中人,无须排列,暂时不必过去。我们进见之后,你听淳于师伯传呼再行进见好了。”话刚说完,淳于震二次走出,高呼:“本山诸位弟兄入见!”陆萍等随即应诺,各按排行长次,鱼贯走进堂内。待了好一会,才见淳于震三次走出,高呼:“本门诸弟子人见!”柳早看出对面这伙人中只认得四个,一是在双柳沟遇见的陆萍的门人丁良,那三个俱是延英集宾馆的同门师兄弟,彼此已然点头招呼,余者全不相识。周、陆、淳于诸侠走后,丁良便走过来悄告柳:“呼名再进。”淳于震这一传唤,人便走了大半,丁良也在其内。又是好大一会,方见淳于震出来,朝落后这些同门师弟兄一一指名相唤。第三名便是柳,忙即端己正容,将气沉稳,恭恭敬敬走了上去。

  这头一拨奉命入见的共只三人,头一人生得面如锅底,一对细长眼睛似闭不闭,光内蕴,显得十分有神。第二人生得猿臂鸢肩,长眉朗目,貌相英秀。二人身量差不多,年纪约在二十左右,一名梁坚,一名梁俊,好似同胞弟兄,彼此不便言谈,略微点头示意便同前行。到了门前,由淳于震引导入门一看,堂中地势甚是宏敞高大,当中紧靠神龛广幔,设有一个两丈方圆小殿台,殿台前面御帐低垂,帐前设有一排半环形的座位,向着外面,却把正对小殿的当中空出一段。因正中间座位未设,左上首第一座便成了主座,上坐一个老者,看去年约五十上下,生得貌相清秀,身材瘦小,颔下一部稀落落的胡须,并不甚长,却生就两道又长又细的寿眉,一双细而有神的眼睛,穿着一身山人装束,神态甚是闲静和善,蔼然可亲。以下一排坐着六个老者,有的身材伟岸,生相瑰异;有的鹤发童颜,体貌丰腴:有的短小悍,目光炯炯,隐具威棱,不可视;有的古貌清奇,长髯疏秀,道骨仙风,英标独秀;有的虎头燕颔,秃顶虬髯,活似画中飞仙剑侠,煞气英威自然;未座一老,头童齿豁,须眉白而极稀,看去年纪似乎较众人最高,身也瘦弱,仿佛是个年已衰老的文士,不像是位英侠老辈。这七人,只第一座面向着门,下余六座略微偏斜。右首第一第二两座俱是道人,第三座是个神情儒雅的俊秀书生,第四座也是个身着前朝文士衣冠的中年瘦子,五六两座又是须发如银的老者,一胖一瘦,都是精神矍铄,顾盼有威,与众不同。第七座王狮叟,第八座马玄子,已然见过方明矩、陆、周、淳于等二十多位侠士,俱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这两排座位后面,另有手持金挝长戈的八名武装侍者侍立两旁,看去气象甚是庄严威武。

  那正门离小殿前两排座位还有四丈来深,柳初来不知礼节,少年心又多好奇,只管心存敬畏,仍由不得要偷看两眼,正在边走边往前偷觑,猛一眼瞥见陆萍和师父周谦,站在上首座后朝己使眼色,心中一惊,刚一慎肃,把头低下,忽听淳于震命三人立定暂停,高声向上禀道:“四弟马骄新收弟子梁坚、梁俊,十弟周谦新收弟子柳,连已按入山规条考验完毕,俱是誓矢忠贞,材质足堪造就,兹谨带同进见,伏乞老山主钧裁赐示。”随听上首第一座瘦小老者从容发话道:“梁坚、梁俊志行忠毅,身未入山,功已在籍,无愧忠义之后,殊堪嘉尚,可随众先进弟子等候少时,一同拜庙行礼,参拜两辈尊长,以后仍随乃师马骄勤习功课,以观后效。只令柳先行来见便了。”淳于震闻言,手朝旁一指,旁立侍者便有一人走过。梁氏弟兄随朝上遥拜谢恩领命,随那侍者往右壁角小门中走去,淳于震便领柳走到离座丈许的大红拜垫前下跪。柳知那首座发话的便是师祖周老山主,三人同进,独令自己先行入谒,可知不以常人相待,不惊喜集,忙即镇摄心神,跪称:“师祖和各位尊长大公在上,徒孙柳拜见。”说罢,恭恭敬敬拜了九拜,俯伏地上。

  首座老山主周澄命起说道:“你前大漠庄之行,据本山铁鹰子和陆萍、丁良等五人归报,异口同声说你智勇诚毅,不畏艰劳,颇为难得。五老对你也极器重,并令陆萍转告,在后山为你单觅一处崖或是静室,由你一人在内练习武功。此事在你同辈弟兄中虽是创举,一则五老世外仙侠,平素对于本山忠义之士爱护周至,常出大力相助,他命如此,必有深意:二则你也实是一个可造之才,故此特许你一年之内独自用功之外,可以随意出入本山,无须请命。这次开山,似你同辈弟子共收十六人,他们有的从小拜师,有的上辈俱有渊源,分在山外各地从师习武已有多年,按说哪一个都比你年久而有渊源,只为行意志尚在考查之中,直到今年方得人山正式拜师受业,独你一人获此异数。须知本山规律严紧,入门至难,以后务要努力用功,勿渝初志,以免误犯规律;自膺刑戮。照例开山入门以后,一面习练上乘武功,一面便须效忠故国,时常奉命在外奔走,今以李三老侠之嘱,暂停一年遣派,为此将你唤来当面谕知。至于本山规条以及两辈尊长姓名、上下长幼相见礼节,另有一本册记,少时行礼之后,自会有人与你。上面所载各条和那首页誓文,务要牢记在心,尤忌,心中之事不问大小轻重,只非自家人,均勿吐只字。你方除夕前夜离家,不免悬念,已早命人前往设词告知你的父母。

  过了初五,如愿回家省亲一次,只可三数耽搁。适虽许你随意行动,是指有人寻你,什事可以自行出山,无须禀报请命而行,哈密城关,无事仍须少去,一免延误学业,二则敌犹未甘心,前途正在多事之秋,必须慎重,免生枝节。话已说完,可由左侧门内走往地室,与新旧诸同门叙见,等候少时一同行礼吧。”

  柳恭谨领诺,跪谢起立,便有一名执戈侍者过来引导,随往适才梁氏弟兄所进小门一看,内里乃是一条夹墙甬道,壁间设有明灯,中间现出二十多层石级,直达山堂下面,地室也有灯光。侍者引到梯口,便朝柳把戈一举,说声“请即下降”便即退去。

  柳先随口谢了指引,顺石级降落,还未到地,便见下面灯明如昼,笑语喁喁,人颇不少。等快降完,丁良和昔年延英集同学的三个同门师兄王-、宁波儿、马鲲四人,早先后来,一同说笑走下。丁良正代柳与室中诸人引见,还未完毕,石级上又有两拨新同门相继走下,彼此通名请教,互致倾慕,虽有好多初见,却都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亲热非常。尤其丁良和柳格外投契,一面详说少时仪节,又把自身所带小册取出与柳观看,并告以这小册无异正式入门的凭照,是同门师兄弟各有一本,例须密藏记,每值出山有事,先将此册与轮值主管出入的师伯叔,加上当印记,再送山口望亭查验留存,回时再用出时所领口号领取,永不许私行带往山外,以防万一失落。柳接过一看,头一页乃老山主祭告烈皇誓图兴复的一篇誓文,第二页起便是本山二十九条山规和军令,再往后便是两辈师长以及同门弟兄的名单,上面均注有年貌籍贯,凡山中老少主要人物以及嫡传门人,全都在内,另有不少页空格,有新入门的人,再随时加填在内。

  本人单有一页,除格式照填外,并附有半页誓书,再往后俱是些点大小方格,出山临时章记便盖其上,用完可将原册呈销,重领新册,丁良大约出山次数甚多,朱痕屡屡,符印已盖有一小半了。大家问起后来诸同门,均和梁氏弟兄一样,仍照入门旧例,报到以后,先不去至座前拜谒,径来地室等候开山,一同参拜山主和各位师长,算来只柳一人破例,知老山主对他格外垂青,好生健羡,纷纷问讯谈说。因人太多,后又遇事再叙名姓,免占篇幅,这且不提。

  那地室也甚宽大,用具齐备,另有两童伺应茶水。众人闲谈相候,约有半个多时辰,忽听上面奏乐之声,问以鼓角,甚是悲壮苍凉,隐隐传来。柳一一问丁良,说:“老山主正向烈皇焚黄上奏新入门志士的名单,再待片刻,便有人来传令了。”话刚说完,便见石梯上面跑下两名手执长戈的侍者。室中一干先进同门师兄弟见侍者走下,更不同话,立按各人长幼班次排成双行,新入门诸人多先经人指点,也各相随排在后面。侍者将长戈往地一顿,转身回走,众人全随在后一同走上,顺夹墙甬道走往山堂一看,当中幔帐已向两旁分开,出那座供有烈皇神主小殿,香案上点着一对如人臂的红烛,炉中高香长达三尺,炉前小鼎中焚着沉檀速降等名香,祭品罗列,器用华贵。离殿两丈设着两列长拜垫,先前诸老座位一个不见,只有四名司仪人和二十四名侍者分立殿前左右。

  山主以次,老少数十人均已离开正面,分行肃立在侍者的前面。传宣的两执戈侍者将众人引近殿侧,将戈微微往地上一拄,众便止步。二侍者先去正面,朝殿上一俯首,便即退归原班,司仪人随即高唱,本山先后及门诸义士一同分班朝拜。随有两人走来,引了众人走向当中,往那一前一后两列长拜垫上匍匐下跪。左右司仪随各鸣钟击磬,各击了三下,另两司仪随即俯身,朝殿上高声代奏道:“本山新投到诸义士某某某等,谨拜誓书,立志追随本山山主,臣周澄,以及全山旧臣遗老忠义之士共图兴复。伏乞我皇列圣与大行皇帝在天之灵,鉴此孤忠血诚,威灵赫奕,垂以福佑,伸草莽微臣等鞠躬尽瘁,竭其驾胎,共矢忠真,早完大业,上安九庙之灵,下慰兆民之望。微臣等如其畏难苟安,旅进旅退,或心存首鼠,中道携贰,甚或触犯山规,言行失措,致昧先机,有一于此,天人共弃,则是生凛斧钺之诛,死膺明神之戮,除另告天神书盟歃血外,谨此奉闻。”

  司仪奏完唱礼,九叩山呼。礼成命退,两边神幔忽然徐徐自垂。众人退至门外,再听传呼,并行拜师大礼。当时景象甚是庄严悲壮,众人俱都肃然,不敢看,恭立门外待命。

  等了一会,司仪二次引进,堂中又回前状,诸老仍坐原处,只面前多了一条上设香烛、三牲酒果,面向门外的大长条案。众人被引至拜垫上,一齐向外跪倒,座中诸老也自起立,只老山主周澄和众人的业师去至案前立定,余人均立两侧观礼,仍由司仪赞礼。

  山主当先上香奠酒,肩后同立诸人也相继上完了香。跟着山主一人居中,众业师随在两肩之后,率众拜倒。由山主一人读祝,上告明神,行礼如仪。司仪取下案上供着的黄表誓文和一柄誓刀、一盆清酒,放在案前矮供几上,一一唱名,令众献血。随由先进弟子为首,膝行至前,当着两代师尊,用誓刀刺破指血滴向酒内。余众如式,挨次献完了血,各领一张印就的誓词,回跪原位。司仪随即高诵誓文,众人同声应和。念完之后,山主焚黄,率众重又礼拜。随听堂外鼓角齐鸣,鞭炮之声四起,全山跟着响应,万霆爆发,密如贯珠,对面不闻人语,远近相闻,地轴皆为震撼,比起除夕和早来全山祭神的鞭炮声势还盛十倍。底下便是山主率众饮完血酒,去至堂外焚燎、望福,最后回至堂内,才向两辈师长行礼,并向诸尊长一一通名引见,方告礼成,退了出来。 WwW.If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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